──某世界的某年五月,圖書館
「來。」
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將小說遞到少女面前。
她眨巴著粉橘色的雙眸,白皙的雙頰浮現出一抹可疑的紅暈。
「謝、謝謝。」她說,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書本。
少年露出爽朗的笑容,水藍色的瞳孔宛若流動的泉水清澈透明。
「不會。」
停頓,接著是一陣微妙的沉寂,最後由少女打破。
「那個…你的名字?」
「埃爾暉‧里本,妳呢?」
她羞赧地笑了笑,斜射進來的暖陽在琥珀色的短髮邊緣鍍上一層金黃。
「芙澤茨‧賽依特。」
──他們之間的故事才正要開始。
※
──第一個五月,夏天,西北雨後的下午
少女第一次知道「五月」這個名詞是在那個午後。
「『五月』是什麼?」她問,搖晃著頭,粉橘色的長髮隨之飄逸。
被拽著撒嬌的老嫗溫柔撫摸那顆在肩膀附近搖來晃去的腦袋。
橙橘色日光穿透樹蔭間的縫隙,斑駁著坐在下方的兩人的身影。
「奶奶,那個姐姐是誰?」
一個略顯稚嫩的嗓音忽地出現,險些被淹沒在滔天蟬聲中。
男孩咬著偌大的棒棒糖,逆光模糊了他好奇的表情。
老人家微笑,朝著男孩招了招手。
男孩迫不及待地跑來,直直撲進老婦人的懷裡。
「這樣跑很危險喔,里本。」
年長者責備著,慈愛的神情中浮現幾絲寵溺的無奈,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撫順男孩不安分翹起的水藍色髮絲。
男孩叼著糖果,瞅著祖母好一會後轉向一邊的「姐姐」。
少女的目光此時對上男孩冰藍色的瞳孔。
她看著,看著,看到張開嘴了都沒自覺。
「這個姐姐啊,她是──」
沙啦────
夏風驟起,牽出一道道自然的天籟,同時吹散蒼老溫吞的回答。
「我們會一起生活一陣子喔。」
「喔~」男孩眨了眨眼,陽光色的笑顏綻放開來。
「請多指教!」
那年,他八歲。
——倒數第二個五月,清晨
「明天是世界…最後的…」
她百般無聊地看著電視播放的斷續說詞。
官員泣涕零地顫抖著,說出令人恐慌的消息。
世界的最後一日,簡稱世界末日前夕。
從大螢幕得知此一事實的人群開始可悲地躁動,最後在一聲突兀的尖叫聲中潰散,聲響一點不漏地傳進耳邊。
她淡然吐氣,嘴角牽起一抹無感情的笑紋。
今天於她而言不過是與往日無異的日常。
「這不過是高官想出來的把戲啊。」她嘆息似地喃喃,一副事不關己地坐在床前,望著窗外慌張的人們,好似在看戲一般。
風撥撩過淺色髮絲與風鈴,叮鈴鈴地滑過少女黯然的嘴角弧度。
今天也去那邊看看吧。
起身,她優雅地走出房間,輕鬆穿梭在人海中,朝著經過時光洗禮後依然熟悉的那個地方前進。
她知道明天之後不可能是迎接終焉。
就算真的發生,也不過是歡送掙扎萬年、文明的巔峰消逝而已。
她都知道,只是選擇沉默。
──第八個五月,夕暮時分
今天妳依然在學校的頂樓上找到少年。
果然在這裡。
妳快步走向悠哉臥躺在不遠處的人影,繫起髮束的綠色緞帶翩然起舞。
「已經放學了喔,里本。」妳說,任憑自己的影子擋住青少年的陽光。
「唔。」里本懶洋洋地拿起蓋在臉上的書本,帶著沒睡飽的呆然。
妳看著對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,櫻嘴微張,一副準備教訓人的模樣。
「我想到妳的名字了。」里本直接打斷妳正要開始的叨唸,一本正經地丟出毫無相關的句子。
淡淡的暖流混合著幾絲無奈淺淺流過妳心底。
「你上課時能不能別想這些有的沒的…嗯?」
妳疑惑地看著遞到眼前的本子,又看了看少年。
「看看吧。」他說,璀璨的冰色瞳孔與妳持平。
妳遲疑著,最後還是翻開了筆記本。
過去當少年猶是男孩時他叫妳姐姐,年紀稍長後便開始不時向妳提出許多五花八門的姓名,只不過每一個都令妳感到啼笑皆非。
第一行寫著妳看不懂的單詞,下面的空白被一個個寫下又劃掉的詞語佔據,而中央那個畫上大圈的「名字」徹底奪取了視線。
「外文選修剛好講到就順便幫妳弄出名字了。」少年叼著不知從哪摸出的棒棒糖說著。
「你真的很喜歡棒棒糖耶…」妳有些傻眼地將筆記本還給對方。
里本聳肩,算是承認妳所訴說的事實。
「喜歡嗎?」他問,透明的冰層上撒了一地的星辰閃爍。
妳瞇起眼,雙眸化作兩彎新月。
「你以前的命名品味真的沒有現在好呢。」說罷,踩著輕盈的腳步走向鐵門。
驀然回首,對方的一臉尷尬被妳逮個正著——畢竟妳未曾告訴過他那些名字有多奇特。
「那個單字…怎麼唸?」
妳佇在原地,靜靜等待少年自短暫的呆愣中緩過神來。
里本邊細碎地嘟噥著什麼邊走到妳身旁。
「跟妳的名字一樣啦。」
他不負責任地丟下這句話。
那是妳擁有名字的瞬間。
多年後妳依然記得,那一年,天空很高,風很清澈,而你們依然懵懂地在成熟與單純間徘徊著。
——世界的最後一日,午間
少女閒閒地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,嘴裡含著一根棒棒糖。
街道延續著昨日的慌亂,甚至變本加厲。
人們似乎在混亂間遺忘日常準則,向來隱藏妥當的本能、本性與衝動在此刻只是隨意地疊加暴露。
她輕輕咬下融化了部分的糖,發出喀哩喀哩的清脆聲響。
她起身,嚥下最後零散的碎片。
連蟬鳴都消失的烈日當空,只有時間悠然自得地穿過宛若地獄的街道邁步前進。
相同的天氣晴朗,相同的蟬嘯停歇,相同的甜膩蔓延。
懷念,總是突然懷念、不談條件地出現,在大肆搗亂後跑得老遠,留下一地讓人不知所措的狼狽。
舌尖殘有糖的餘韻,牽連出近乎遺忘的歲月。
經過花店,少女一如往常地買了花,一如往常地朝著相同的方向前進。
白鬱金香盛放得燦爛,卻好似下一秒就要枯萎般的奄奄一息。
——第十一個五月,街道
假日時分的街道總是分外熱鬧。
她閒閒地站在花店門口,嘴裡咬著剩餘不多的橙色棒棒糖,不勝其煩地打發掉前來搭訕的無聊男子。
「里本你很慢欸!」少年甫從店裡出來,她便毫不留情地揪住對方的耳朵用力擰下,「明明只是買康乃馨而已吧為什麼還能挑那麼久?」
「好疼疼疼疼疼——」里本歪著身體哀嚎——這兩年他的身高又長高不少,讓她拉住耳朵還得墊腳——手中的東西倒是在身後藏得結實。
少女凌遲了那片被擰得發紅的耳朵近半分鐘後終於鬆手,那棍子上的糖早被啃食精光。
「唔唔…好痛…」他揉著耳朵,而她趁機往對方身後偷偷一瞄。
「白色是要給奶奶的?」
紅白兩色的康乃馨盛放著,幾滴水珠晶瑩地掛在葉片與花瓣上。
「嗯。」他含糊應聲。
她無意識地磨咬著糖果的棍子,在回家跟辦事之間做出決定。
「走吧,還要去拿蛋糕呢!」她轉身,眼看就要走進熙來攘往的人群。
里本跟上,又往多跨出幾步超前,然後背對著她遞出一束簡單的花束。
少女眨巴著杏眸,訝異之餘亦感疑惑。
「給妳的啦!」他依然沒有轉過身,語氣中的緊張與些許難為情欲蓋彌彰。
她凝望幾秒,小聲地笑出聲。
「我怎麼不知道你也會送花給姐姐的?」她笑說,伸手接過花束。
鬱金香含苞待放,雪白淺淺地渲染上幾抹青澀。
「…就當我撞邪了可以吧?」里本沒好氣地回了句。
跟在少年後面的少女並未看到對方雙頰泛起的紅暈,亦未注意到有什麼產生了變化。
暫歇的蟬鳴隨著兩人遠去的步伐中逐漸拉高喧鬧的嗓音,混雜風鈴的清脆穿過樹梢與人聲鼎沸並行。
「…這可不行。」
一聲低沉響起,轉瞬淹沒在喧囂的街頭。
——末日,陰天
我淡然看著陷落成煉獄的街景。
今天是人稱的「末日」。
層層堆疊的謊言開始剝落,社會陷入一片更勝前日的混亂中。
被雲層遮蔽的天邊,或許晚霞點綴著繁星閃耀,或許一片孤零空曠,但無論哪種,今天都無緣窺見。
上位者們總以為真相隻手能隱藏,直到人們遺忘了它,只是最後還是被發現且公布,輕而易舉地把謊言徹底粉碎。
抬頭,斗大的水珠落在頰側。
「啊、下雨了呢…」
滴答滴答地,逐漸增強,轉眼變成傾盆大雨。
唰啦——
結果今天依然不是世界的終點。
還是得一個人,一步步走向孤單的明天了嗎。
——???
他的眼鏡反射出陰冷的利光,聲線冷漠。
「她跟您是完全不同的『存在』。
你們不可能有結果。」
青年的拳頭攢得死緊,在掌心上印下一條血痕。
「看來您已經明白事實了,」他推了推眼鏡,「喜歡上不該喜歡的存在我很遺憾,里本先生。」
男子向前走去,與低頭不語的他擦身而過。
——第十四個五月,接近正午
「那麼,告辭。」
妳茫然地看著男子的背影,又看向手中的名片。
利埃里緹(reality),科學家。
換個說法來講,他算是妳某種程度上的父親。
剛才的對話其實沒什麼,除了說些妳早已心知肚明的事——比如說妳是誰——還告知妳其他之前不知道的事情。
像是為什麼存在,還有「不能被公諸於世的真相」,而那些實在荒唐到讓妳無法置信的程度。
甚至因為太難以相信,她根本不覺得那是「事實」,自然也就沒打算說出去。
身後傳來里本叫妳的聲音,妳回首,望見他與另一名女子站在幾步的距離外。
一股異樣的情緒在心底輕輕蕩漾,妳不禁擰眉。
妳很確信妳跟弟弟之間有什麼改變,可摸不清是哪裡變了。
「大姐妳好。」那人帶著溫煦的笑靨向妳問好。
她是里本最近交到的女友。
妳勉強牽起嘴角,予以有禮的回應,對她有些許而明顯的排斥。
「剛剛有人跟妳搭訕喔?」里本的視線抓著妳手中的名片。
「…你看過哪個人搭訕還送名片的?」妳發洩似地撕毀那張不過手掌大的紙片,「腦袋有問題的人胡言亂語後塞給我的,沒事。」
不知怎麼地,妳不是很願意讓妳弟弟看到這東西。
接著,近乎刻意地強迫自己忘了方才算不上愉快的對話。
——第百來個五月,夜
一天結束後的這一刻,獨自望著星空已然變成習慣。
今天是他的後代末裔的下葬日。
以後連能陪伴守護的對象都沒有,說無感是騙人的,但可能是經過了誰和誰的相遇,又誰和誰分離太多次,心情並沒有多大的起伏,只有如絲的感傷與落寞緩慢擴散而已。
驀然想起他的喪禮,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自胸口湧現。
明明都過了數百年卻依然記憶猶新的那天,以及被帶出的那些年的點點滴滴。
那樣的回憶、那麼足夠我天天都品嚐著寂寞。
很苦澀,但遺忘什麼的,才不想啊。
——第六十四個五月,那個地方
妳面無表情地站在墓碑前,任由雨絲打在自己身上。
氣氛沉重而哀傷,不時會傳來細碎的哽咽。
里本去世了。
對於生命的交替殞落妳還是沒什麼實感,妳擁有的時間太漫長了。
滂沱大雨沒有絲毫減緩,淅淅瀝瀝、密密麻麻地落下,加上沉悶的氛圍,令人沒有喘息的餘地。
「大姐,這樣會感冒喔。」
經歷時光洗禮而顯些微蒼老的女人撐著傘來到妳的身旁,頂上傳來啪噠啪噠的聲響。
妳瞥了眼對方紅腫的眼瞼,低聲說出一句謝謝。
一時的無言無語。
「說實話,我很嫉妒妳哪,大姐。」她悠悠開口,目光落在冰冷的石碑上。
妳苦笑,這句話很多人對妳說過。
所謂的成長在妳身上是停止的,多年過去,當年的少女沒有分毫改變。
「他每年都會在生日那天送妳白鬱金香對吧。」
「…嗯。」
那其實不算生日,充其量只是妳與他們一家人開始同居的日子而已。
「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?」
「…?」妳搖頭,略微困惑。
然後,世界在一瞬間陷入沉靜。
「白鬱金香是『初戀』啊。」
——???
「這就是妳的義務。
生存是規則,不是妳的選擇,這點我上次應該說過才對。
感情?作為監視者,妳不需要那種東西。
給妳最基本的心情變化就是極限了。」利埃里緹冷聲說著。
門被推開,又被關起。
少女木然坐在椅子上,一行清淚沿著臉龐留下。
──最後一個五月,天晴無雲
我站在懸崖邊,眺望著廣闊的海面。
海風撩起髮絲,輕拂過耳膜,掃過裙襬上的鈴鐺,最後帶走那一聲聲的清脆。
「都已經變成灰燼了、呢…」我喃喃,嘴角勾起落寞的弧度。
已經結束的現在,我才終於喜歡上了啊,你…
多想逆轉時間,回到最開始有你的世界,向你訴說自己的心情。
我伸手,輕輕地讓紙飛機朝著海面滑翔而去。
承載白罌粟花朵的紙飛機畫出優美的弧線,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行,意識輕輕飄忽著,好像在紙飛機上的不是花而是自己。
白罌粟的花語,是初戀,也是忘卻。
看著紙飛機在眼前直達天際,我輕輕閉上眼睛,聽到了海的呼吸迴響耳畔。
此刻,我覺得清醒,非常地。
那架紙飛機飛得好遠好遠之後才逐漸向下傾斜,其中的罌粟花掉了出來,在落海前散成片片花瓣,旋轉著飄落在海面上,被海濤捲去,不見蹤影。
海崖上,一顆鈴鐺孤單地躺在草叢間,再也發不出聲響。
我是,時間的具象化,璐緪德計畫(lüge)的監視者。
世界在千百年前化為虛無,僅存的人類被科學家們聚集在璐緪德中繼續殘喘。
你問,這世界紛紛擾擾、喧喧鬧鬧,什麼是真實的?
所謂的真實應已分不清地全與虛構混合在一起,然而最後還是被人們逐一析出,又再度變得純粹。
在最單純的真實暴露後的這一年間,人類紛紛出走,然後毫無例外地死亡。
世界修生養息了數百年,將人類毀於一旦輕而易舉。
而在「末日」過了這麼久的今天,終於輪到我——人類所生存過的時間之存在——的末日到來。
經過了漫長的等候,總算迎來了這天。
我叫賽依特(zeit),作為計畫的「知情者與監視人」,感情上有所缺陷。
我無法理解什麼叫「喜歡」,亦無法感覺。
那份心情確實存在並隨著時間持續累積,直到今天終於擺脫模糊的輪廓,化為實體。
終於能理解此種感情為何物,對象卻早已於很久以前離開。
如今誰是對的、誰是錯的已不重要,文明也好歷史也好都來到盡頭。
全部結束了。
※
──某世界的某年五月,圖書館
夏日午後的圖書館總是讓人流連忘返──舒適的空調、大片灑入的陽光加上安靜的環境,閱讀午休兩相宜。
「唔…」館內一隅,少女——芙澤茨·賽依特——踮高了腳,手亦伸得筆直,指尖卻依然搆不著遠在架子上的書籍。
雖然想過找人幫忙,只是她附近不見半個人影,所在之處又離座位區遠了點,隨意打攪別人睡眠或閱讀更是有違她的處世之道,結果就變成僵持不下的情況。
並不是非要那本書不可,只是作為資深書蟲自然不可能放過任何有興趣的獵物,不過這回遇上的難題令她不得不有放棄的想法。
最後,她索性放手一搏,腳用力一蹬跳離地面,手成功抓住書背,卻在抽出書冊時牽動到兩側幾本,一起掉了出來。
「哎呀?」芙澤茨呆呆地驚呼,同時向後退開幾步,總算是免除被書角砸中頭部的命運。
書本零散落地的聲響在圖書館內激起一波漣漪,轉瞬間消失無蹤。
「…」她默默望著散落在地上與手裡的書──結果拿錯本了──好一會後嘆了口氣,蹲下身子開始撿拾。
「需要幫忙嗎?」
熟悉又陌生的聲線自上方傳來,接著是一個身影在自己面前下蹲。
她抬頭,冰藍色的短髮輕輕刺入眼簾。
修長白皙的手指俐落地拾起約有三根手指相疊那樣厚的書籍數本,疊成一疊後放回原位。
「啊、那本──」
見到對方把自己要的書籍放上去,她下意識地出聲。
「這本嗎?」少年停下動作,將書拿下架。
「來。」
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將那書本遞至面前。
她望著炫目的水色旖旎,瞬間因陷溺於其中而感到暈眩。
那年,他們都十七歲。
-Fin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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