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聽著他一聲聲顫抖的呼喚,卻只能輕撫他的頭頂告訴他自己還在。

 

艾倫眨了幾次眼,視野仍是有如被含有過量水分的不同色水彩大片塗抹,在彼此的色塊邊緣暈染後的那般模糊。

視力從昨天前開始逐漸衰退,到今天別說是紙上的字跡了,連物體都只能大略看到輪廓。

明明才過了一天而已,真糟糕吶。他暗忖,眼珠子轉溜了圈,視線最終停駐在印象中窗戶的方向,糊成一片的光有些灰暗,大概又會下雨了吧。

感覺到肩膀傳來微弱的觸碰,他轉動脖子,一個只能勉強能辨認出是個人形的大片模糊色塊映入眼簾。

「早上好利威爾兵長。」艾倫瞇起眼,唇角揚起一抹清淡的笑紋——他總會在每天早上和下午各來一趟的,儘管下午那次自己多半在睡覺或是在外頭曬太陽,但他就是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出現在身邊。

模糊間,艾倫看見大概是嘴巴開合幾下,然後面前多了個白色方塊,遲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那是張紙,而且以過去幾日的相處模式來看上面應該有寫著什麼。

……抱歉兵長,我看不到……」艾倫扯了扯嘴角,露出乾巴巴的苦笑,「全部都模糊在一起了。」

他看不清利威爾此時臉上的神色如何,但他猜想那大概不會有多好看,從瞬間變成球的白色以及之後肩上傳來的力道,他甚至能勾勒出對方略不耐煩的表情。

啊啊……真是糟透了。艾倫感覺利威爾長有繭的指尖滑過肩膀處畫寫成字,一不注意便走神了,再注意到時句子已然寫完。

不過畢竟要從寫在身上的筆畫中明白是什麼字本來就頗為困難,為了讓艾倫能確實辨別出他要表達什麼,利威爾同個詞通常會寫三次——遇上有點長度的單字他會耐心的再多寫幾次,平時也是盡量挑選簡短的詞來用——加上最近時不時會用這種溝通方式他也算習慣了,少一次並無大礙。

……可是為什麼不安呢。他蹙眉,好像等下讓兵長離開就會永遠見不到他的感覺……

而這種心情在望向利威爾逐漸遠離的身影時差點壓得他窒息。

「兵長……可以稍微、留下來一會嗎?」艾倫開口,他無法忽略心底那股躁動的心慌。

會後悔的、如果真的就這樣的話絕對會後悔的……

可能是聽到他的心聲也說不定,利威爾也真的回過頭在艾倫的床邊坐下看著他。那視線很平淡,就跟平常沒兩樣。

他看著形狀似手的影子朝自己靠近,動作不大,似有似無的癢微微刺激到面部的感覺神經。

兵長。艾倫在心裡叫道,盯著對方臉的部位,將記憶中最熟悉的臉孔完美地呈現在自己的腦海中,轉而投射到視網膜上。他發現利威爾的嘴巴動了動,頭上也傳來被輕輕拍了下的觸感,看來是剛才不小心叫出聲了。

於是他放棄去控制自己的嘴巴,任由它一次次轉述心中所想。

眼見視野一點一點模糊、轉暗,艾倫暗自慶幸著剛才衝動下的舉動。

至少在失明前的最後一秒,見到的人,是他。

面對逐漸被黑色籠罩的前方,心跳一陣不尋常的加速,名為恐懼不安的因子緩緩侵蝕著胸口。

利威爾兵長。他叫道,黑色又更加純粹了些。

——利威爾。

一片漆黑。

※※

「兵長……可以稍微、留下來一會嗎?」

當臥在床上的少年這麼開口時,利威爾沒來由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,而那件事他無法阻止。

早有徵兆了,不是嗎?

他沒答話,只是從門前走到床邊,背對著艾倫在床沿坐下,側頭垂首看著那消瘦的臉——蒼白的膚色,下陷的眼窩,過於瘦削的臉頰令兩塊顴骨更加凸出,略長的髮凌亂地稍稍掩住了那雙依然蒼翠的眼。

枯槁的模樣簡直像隨時都會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似的。

利威爾伸手將幾綹髮往邊上撥開,如同擦拭易碎品那般的溫柔而小心翼翼。

……兵長。」艾倫忽地開口,目光直直地看入他的眼。

……我在。」他沉默了幾秒後應聲——管他到底聽不聽得見。本欲收回的手轉而撫上頭頂的那團蓬鬆,配合著口中的話語輕拍一下,視線坦然迎上對方。

那真的是十分漂亮的眼眸。

猶如翡翠奪目,折射著外界的光芒,明亮的眼神兇狠,似是緊盯獵物不放的狩獵者,令人印象深刻——但那也是數年前的事了,時光匆匆帶走曾經的青澀衝動,留下來的緩緩沉澱為一汪倒映山間茵綠的沉靜碧潭,在陽光中波光瀲灩,偶爾間流水洶湧,那樣的眼神才會隨之閃現。

「兵長……

「我在。」

「兵長。」

「我在。」

「利威爾兵長……

「我在。」

「利威爾兵長。」

「我在。」

……利威爾兵長。」

「我在。」

……利威爾。」

利威爾手邊的動作略微一滯,沉重的悶痛代替氧氣充盈胸腔,僅僅數秒卻令他無法呼吸。

……啊,我還在。」

他頭一次發現原來使人心安的短短三個字能說得如此艱難,嗓音也乾澀得可怖,都快要不屬於自己的了。

突然不明白到底該不該慶幸艾倫現在聽不到,那種蠢透的聲音實在不想讓任何人聽見——嘖、該死的。

目睹瞳孔中那僅存的光采消逝的瞬間,利威爾垂眸,佯裝若無其事地撫摸他的頭頂。

窗外傳來微弱的淅瀝聲。

下雨了。

過了多久呢,一分鐘,十分鐘,或是一小時?又或者只有十秒?

……兵、兵長?」艾倫緩緩開口,聲音壓抑而顫抖。

……利威爾兵長?你還在嗎?」

「兵長……

「利威爾……

「利威爾!」

他聽著他一聲聲顫抖的呼喚,卻只能輕撫他的頭頂告訴他自己還在。被一而再再而三直呼的名字此時聽來分外刺耳,另一手中的紙團早已破爛不堪,像是在嘲弄著現況似的刮痛了掌心。

指尖淺淺地滑過艾倫的眼角沾上濕濡,利威爾看著黯淡無光的雙眼,明白自己又一次錯過了——錯過了告訴對方那句沒被聽見的話語的機會。

 

——距離「」,還有12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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